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买活 第615节

第1272章 金逢春与连翘

“可真是热闹, 这么大的船队,沿岸补给就是问题……南洋还好,我们的港口都是习惯了的,出了南洋怎么办, 做了预案没有?”

汽笛声又响起来了, 船员在每艘船上进进出出, 隔远了看就像是一只只勤快爬动的蚂蚁, 钻上爬下,哪里都有人, 哪怕是密密麻麻的风帆绳网中,也能看到灵活如猿猴一般, 来回摆荡的水手。

在码头上, 更不用说, 热闹非凡, 力工们搬运着大箱补给, 推着车陆续走上搭板, 龙门吊在更远处,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噪声——蒸汽马达发动起来的怪响,犹如怪兽在咆哮呻吟,混合着黑烟, 让码头这里脏兮兮的, 到处都是煤灰。

但也正因为它的存在, 大大提高了码头装卸货的效率。力工只是做些辅助工作, 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把手, 同时送些易碎品。除此之外, 凡是重货, 几乎都给这种新动力龙门吊来搬运。

“这种龙门吊, 彻底投入应用才不过是两年的光景,预计在五年内能在江南沿海铺开,十五年内,如果没有更新更好的产品来更新换代,将会成为我们买活军港口的主流机械。尤其对于吞吐矿产的港口来说,它的投入是非常必要的。”

金逢春微微点了点头,她的眼神随着连翘的介绍,从船只转向了远处那高高的龙门吊方向,“连部长心怀天下,对于工业方面的进步,还是这么关注。”

“这毕竟是我手上的项目,那之后颠沛流离,又换了两个家,其实别的事情,记忆都有点模糊了,但现在看到机器,一下就想到当时看到的设计图了。”

能亲眼看到设计图化为实物,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感受,金逢春点了点头,打趣道,“还是喜欢做工业?也对,做工业省心啊,可惜喽,如今困于北方,再要看到这样的大机械落地,可就不容易了。”

“等北方地震带勘探完成,选址建厂,还能再来一遍——不过那也至少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。眼下么……局势还不好说。”

都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纪了,就是年轻时候,两人也不是动手打闹的关系,虽然金逢春是在打趣,但连翘回答得也心平气和,甚至有点诉苦的味道,“局势不平稳,生产也不好开展……还得看后续发展的态势如何。”

她的新职位,又是一个特设新增,位高权重的岗位,是‘促进融合委员会’的会长。和连翘的上一个职位,救灾部部长一样,都是在某个时期非常重要的特定领域。

如今,北方的救灾工作渐趋平稳,每年的灾情发生之后,救灾工作运转得已很顺利,由于居民骤减的关系,工作量也下来了不少,富裕的人手逐渐就转岗去其余位置了。

连翘也从救灾部部长,转任融合委员会会长。将要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羊城港,再次动身去北方巡视——救灾部部长肯定是在羊城港,可委员会的会长,办公地点就不好说了,起码先来个为期半年的实地调研,把北地各区域的情况吃透,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计划来。今日,连翘是来给使团送行,过几天她自己也要出门北上。这一去要何日才能返回,那可就不好说了。

“后续发展,这么说,你觉得北方日后还有什么变数?”

听话听音,金逢春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,连翘是真的对于北方的前景还有一些不能确定的地方,她不免也好奇了起来——不是说北方如今就不存在问题了,只是在金逢春、连翘这个级别上,能解决的问题,就不能算是变数,只是工作的一部分,没有太多值得忧虑的地方。

只有诸如气候骤然间大范围的异变,又或者是瘟疫流行、大地动、强国入侵……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,才会让人动情绪,因为这会立刻引燃她们的焦虑:怕的不是困难,而是没有预案。

眼下的北方,问题当然还有,但解决渠道也在发挥作用,吃不上饭的人有地方可以去,那就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。在金逢春来看,连翘要面对的,其实主要是北方残存敏朝官僚的融入和反扑问题,这是去和人斗心眼子了,或许,她还需要田任丘这些敏朝老人的帮忙。

而这种融入工作,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好,其实主要还是看六姐的判断。因为它的后果不在眼下,而在将来,所以,它不但考验主事者的能力,还要考验她的能力和动机。六姐没有把这项工作,交给那些还在下位,需要功劳晋身的中层,而是让已经升无可升的连翘来干,也是看透了这一点,更说明她对于融合方案必然是抱了很大的希望,要求也很高。

又是一个大难题,连翘如果做得好,估计还能再升个半级……不过,也无所谓了,到她们这个级别,再往上没地方去,也不存在往下的余地,要么就一直干,要么赋闲养老,如果能承受得住失去权力,从巅峰跌落的失意,生活质量其实反而是提升的。

金逢春也认识的彬山、临城旧人里,也有不少因为种种原因退居二线,偶尔前去拜访时,她其实反而还羡慕这些人的悠闲呢。对于这些留下来的人来说,位置越高,心思其实反而越纯粹,就是单纯想要把事情做好而已。别的什么都不缺了,也就只留下了这最原始的动力。

当然,这也是因为现在还在早期阶段——要做的事情太多,缺人的地方也太多,至少在最上层,权力斗争并不算太激烈,不存在什么拉帮结派的现象,大家核心的焦虑并不是自己的位置和权力被人抢走,而是再这样能者多劳下去,他们恐怕活不了多长。

顶上的统治者,是谁也取代不了的人,疆域则还在不断的扩大,在这种不断扩张的权力面前,矛盾就缓和太多了。不论是金逢春、连翘这样关系本就比较亲密的旧相识,还是后续陆续崭露头角的新一代吏目,彼此间的冲突都不算激烈。

现在更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机制——哪怕是在吏目岗位上举止不谨,被淘汰下来的,还能有第二次机会,那就是被发配去远外之地,以待罪百姓之身重新开始,在那些还没有太多规矩的地方,若是足够努力,也未尝没有再出头的机会。毕竟,那些地方的确也缺人,而且周围也往往危机四伏,那边的主官是不那么挑剔的。

真要不行,受过惩戒,还能东山再起。对于下手的人,这也是个警戒——大家都读过《红楼梦》,知道那贾雨村和门子的恩怨典故,这要是不能一棍子打死,就得把事情做得干净利索,合乎规矩。如此以来,政治斗争也显得温情脉脉了,至少没有敏朝彼此互下黑手的狠辣。

而到了金逢春和连翘这一步,就更没有什么了,那都是直接对六姐汇报工作的人,就算偶然有摩擦,那也是因为公事,下了班脸一抹,照旧笑嘻嘻地拉家常,虽然相交如水,但时而又可以交心,彼此存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,有些心里话,对将来不那么乐观的判断,可以放心地向对方倾吐。

今日也是一般,面对金逢春的询问,连翘没有吭气,而是默不作声地冲着码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,金逢春就会意了,“欧罗巴?”

她诧异地提高了调门,“他们怎么能影响到你的工作?你是说——黄贝勒——”

“因为大陆是相连的啊,地理天才。”

在她说话的间隙,连翘忍不住讽刺了这么一句,这也让金逢春有点尴尬,有那么一会儿,她的确忽略了欧罗巴和华夏之间的陆上通道,总觉得往西是大片大片的绝地荒原。除了军队和商队之外,别人很难通行。而考量到两地之间漫长遥远的海路,她也和很多人一样,总觉得欧罗巴的政治变化,和买地关系的确不大。两地的大范围交流在此刻还是非常困难。

“还当你是担心黄贝勒他们兵溃之后,逃回内附,需要安置呢……”

她这么嘀咕了一句,就算是为自己解围了,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可能。连翘摇了摇头,“那些人口不多,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问题。”

但黄贝勒他们若是成功了,会不会有大量人口顺着他们走过的通道来到华夏北方,这就又不好说了。罗刹人不就是被气候也逼着往东发展了么?金逢春在心底娴熟地回忆着欧罗巴的农业前景和容灾能力,这可是她的老本行,现在她对于一片地区的了解总是从这里开始的。当然欧罗巴也会受到气候的影响,他们虽然毗邻海洋但纬度更高,如果说失去了迁移往低纬度地区进行农业开发的机会,那么……

“世界总是彼此联系的。”

最终,她不愿再想下去了,因为那将牵扯到一些负面的远景预测,比如说,农业部或许要面临的欧罗巴农业设计和科普工作——可能承诺是别的部门做的,但培训田师傅却永远是农业部的活。

说实话,金逢春对这种到处被当枪使的地位已经很厌倦了,只是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。因为这毕竟是六姐的指示。她只能苦中作乐地想:没准到时候她也被调走了,就不在农业部干了……经过这些年也该挪挪窝了吧……

最后,她只能轻轻地吐出了这样看似诗意的感想,“本以为今天我们是来看别人的热闹,毕竟,欧罗巴的事情,对我们华夏本土没有什么影响。没想到,世界是紧密联系的,我们也是热闹的一部分。”

的确,在很多人看来,买地现在要分成几个部分——华夏、华夏近土、华夏远土。南洋就是典型的华夏近土,而黄金地、袋鼠地以及香美城等地,就是自然是远土了。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,那就是欧罗巴的兴衰,其实只有欧罗巴自己的百姓在乎,对于买地,影响不会太大。有他们没他们,日子还不是一样过?

尤其是汉人,对于这些事情更加漠不关心,说到远地,第一个黄金地,第二个袋鼠地,至于欧罗巴?哪旮旯的人,也就是带了一些洋番学者回来,让他们对该地的文化,还心存敬重,不视为蛮荒之地罢了!

在汉人的吏目来看,此次出使,也不过就是数百汉人而已,过去的目的也是为了谈判,以这般数目,要对当地的政治有什么大的影响也难,故而也是看个稀奇而已。但实际上,牵一发而动全身,不论是黄贝勒还是德札尔格,虽然身处万里之外,声名亦不显达于当世,但实际上,他们的存在,对买地的将来似乎也有相当的影响。

而一旦以这样的心思来看待眼前的景象,似乎骤然间又是另一种光景了,那一张张面孔,都变得生动起来,从工作中的各色百姓,变成了拥有自己心思的,一张张活跃而复杂的面孔,金逢春便拥有了看穿他们想法的意愿,所有的信息对她都有了意义。

她注视着那个和她们擦肩而过,登上船只的知识教女祭司,注视着她那苍白而有些勉强的笑容,“她在害怕,害怕且有些迷茫,她看不到前路——真奇怪,张坚信怎么会选择了她?”

“或许是因为知识教也在不断的扩张,而张坚信已经无法掌握全部,这一次他可以选择的人选也很有限,而他也做好了迎接失败的准备。”

连翘对于欧罗巴要比金逢春更关注得多,她的话显得意味深长,似乎已经掌握了一些金逢春不知道的,使团内部和欧罗巴呼应的势力与诉求,让金逢春更加有些吃惊。一时间她甚至有点目不暇接,好像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,而她的时间却很有限,她左顾右盼着,辨认着若干面孔:“那些外番……哦,我看到了,笛卡尔、费马尔……理所当然他们一定会来送行,这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——是吗?”

或许,这些洋番也感受到了这次出行的非凡意义,以及其蕴含的若干可能?这是买地第一次派出如此规模的使团,前去一个遥远的大洲,无疑这又是跨越历史的一步。理所当然有太多人躬逢其盛,金逢春的视线逡巡着,不断地识别出高官名士,此时此刻,他们都是如此的不显眼,有些人甚至为了躲开蒸汽机的浓烟而戴上了口罩,在熙熙攘攘的港口,他们三五成群几乎都在不断地说话,似乎也都在等待着什么。

“啊……沈曼君,她也来了——那是一帮年轻的女孩子,她们聚在那里给谁送行呢?哦,那不是陆元帅的侍卫兵吗,原来她也快到了?奇怪,钱工程师也在这里,出海的船队有什么她们船厂的作品吗?”

她乱七八糟地想着,有些人是能辨认出来的,有些人则只是觉得面熟,这些种种面孔上的喜怒哀乐,似乎交错成了一张欲.望、野心和理想的大网,将引领着使团前往一个金逢春未曾在意和设想过的方向,此刻,她在意了,却也更觉得迷惑,对于这些面孔她感到一阵阵的陌生,似乎也因此丧失了看穿人心的能力。金逢春先是惶惑地想:“难道我老了?我的头脑,似乎已经不如当年了!”

随后,依赖之情油然而生,“如果六姐在就好了,六姐是一定能看明白的,什么能逃得过她的眼睛——”